心中想往錫安大道
長 虹
要提筆描述人類共同的精神故鄉,被稱為「世界中心」的聖城耶路撒冷,對於我來說實在是一件艱難的事。我怕我的語言會失重,我的個人體驗會蒼白軟弱,因為你的歷史委實太厚重,你的「困苦窘迫」與「一切的樂境」(《哀》一7)像孿生兄弟一樣由來已久;你是屬於上帝的,你也屬於上帝的創造──人類。在你面前,我驚恐、激動、困惑,也因你而歡樂、顫慄、感懷。我不希求能真正讀懂你,你本是上帝為人類設置的一大奧秘,你也是光明與黑暗爭戰的聚焦點。我知道我不能在紛繁的歷史鏡像中梳理出你的正面與側影,我的渺小與淺薄也決定了我在你的光榮與苦難面前同樣的喑啞與沉默。
我來這裡是要跪下
多麼親切,看到這些稀疏地散佈於貧瘠的丘陵上的橄欖樹與香柏樹。它們喚起了我對遙遠的聖經時代的敬畏與熱愛,它們也真真切切地提醒我:被詩人里爾克描繪為「立於九天的光的盡頭」、「像一座白色的城」的耶路撒冷,就在斯科普斯山(Mt
Scopes)觀景台的視線可及之處。可我仍恍然如夢,在不遠的天空下,那由參差錯落的白色建築物堆砌起來的城市,就是你嗎?就是那個無數次在殺戮與征服中被摧毀,但每一次又在「荒涼、毀滅、饑荒、刀兵」(《賽》五一19)中再度站立,向人類宣告「耶路撒冷從未被完全終結」的城市嗎?
是哪一個神聖的聲音引導我跨越千百個黑夜的夢境,含著沉重而靜穆的淚水,來到你的身旁,一定是你,我的天父,我的主耶穌基督。我想在石頭與塵埃中尋求那條通往耶路撒冷神聖的路,卻聽到響徹雲霄的讚美:「和散那歸於大衛的子孫!」(《太》廿一9)在淚光中,我看到了那個謙卑的身影,以「溫柔的」姿態,騎著驢進入那城,最大的卑微成就了最高的榮耀。主,我看到你和那驢消隱在城墻的背後,而石頭永遠被留下來,愛的救贖也成為人間最珍貴的賞賜。
我為你點燃蠟燭
誰都知道耶路撒冷是座苦難的城,就像主耶穌基督曾預言的,「我實在告訴你們,將來在這裡,沒有一塊石頭留在石頭上、不被拆毀了」(《太》廿四2)。但是亞德瓦謝姆紀念館的建造,將它的苦難從卷帙浩繁的歷史畫面中一下子推到現代的視域裡。這座紀念館是為了悼念六百萬在納粹大屠殺中被剝奪生命與自由的猶太人而建立的,"Yad
Vashem"的涵意是「為了不能遺忘」。
原來,苦難從不曾游離於人類的生存本身。雖然二戰後近六十年的時間裡,世界上陸續建立了許多大屠殺紀念館,但是在這聖城,在這人類苦難的故鄉,在這「悲愁居住的山谷」建造慰靈之地,顯然是意味深長的。當流散於世界各地的猶太人返回故里,「在陣痛中建造新居」(奈麗.薩克斯),二十世紀人類最深的噩夢也在這片低矮的丘陵上被深深地埋葬,現代犧牲者的眼淚與祖先「隱秘的苦楚」重新匯合在一起。
來到這裡的每一個人,請輕輕地踏入這片沉默之地,因為「這裡的每一塊塵土都充滿了靈魂,充滿了痛苦」(奈麗.薩克斯)。
兒童紀念館
首先是兒童紀念館。那個叫
Uziel 的猶太男孩在被陽光塗成金色的入口處牆壁上向每一個經過的人微笑。他的神情如此可愛,卻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睛。陽光消失了,我們忽然進入到黑暗的幽深之處,彷彿來到另一個遙遠的所在。看啊,天空中垂掛的是濃重的夜的布簾,無數閃爍的燭光在周圍燃起,很近,又很遠,就像夜晚中那些溫情的小星星,又像孩子們晶瑩透亮的眼睛。我迎著燭光走去,步入的卻是更深的黑暗與沉寂。
燭光,能訴盡母親的思念與哀痛?燭光,能縮短生死兩隔的緬懷之路?我對著黑暗詢問。
沒有人作答。已逝者幼稚的聲音已經喑啞,他們渴望像飛鳥的翅膀一樣逃離的雙臂已在黎明前被剪斷。
聽啊,是誰在遙遠的時空之外柔聲呼喚你們?名字出賣了你們血統的秘密,名字也召喚你們進入被悼念者的行列。(畫外音:×××,七歲,波蘭;×××,十二歲,俄羅斯;×××,九歲,德國……)
大屠殺地下慰靈所
這裡的火焰據說經久不息,它燃燒在鐵與槍斜織而成的荊棘上,也昇騰在永遠不見陽光與藍天的地下慰靈所。每天早上十一點鐘,這裡都要舉行一個小型的悼念儀式,來紀念在二十一個集中營中被屠殺的六百萬猶太人。他們是受罪的羔羊,沒有被獻給上帝,卻被人類呈送給了邪惡與死亡。男人們,不管你屬於哪個民族,在進入這個由玄武岩建成的地下慰靈所時,都要戴上黑色道林紙做成的圓帽(代表猶太人戴的kippa),以示悼亡之情。
隔著黑色的欄杆望過去,光潔的深褐色地面上鑲嵌著二十一塊微凸的方形石碑,二十一個集中營的名字分別以希伯來文和英語鏤刻其上:奧斯威辛、達豪、索比托……。我想起了我對集中營有限的認識:難容孱弱軀體平躺的小木板床,冬天掛在空蕩蕩的絞刑架上結了冰的繩索,被鐵蒺藜與高牆所分割的天空,淩亂塗畫在屋角牆壁上渴望飛翔的魚與蝴蝶,以及掩藏在火紅向日葵背後的淋浴室。被絕望壓垮的人們默默地排著長隊,屈辱地走向死亡。
火焰燃燒吧,請永不要熄滅,照亮哀慟的臉龐,也警醒後世的心靈。
我以極為壓抑的心情步出紀念館。外面的天空仍然很美,但是矗立在草坪上的銅雕卻打破了自然的和諧。那是無數隻手,有的無力垂挂著,有的直指天空,有的被折斷,但是都訴說著共同的語言:為了不能遺忘。
哭墻:沉默的詩篇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哭墻(Wailing
Wall)和聳立於其後金光閃閃的阿默圓頂清真寺(the Dome of the Rock)幾乎成了耶路撒冷的標誌。前者是毀滅、戰爭與災難的象徵,也是人類精神家園的廢墟和希望之地,它提醒我們,釀造與啜飲苦難,對於人類和歷史來說是多麼頻繁與持續,就像里爾克說的,「苦難真的是/我耐寒的樹葉,我們深濃的常青樹/隱秘時代的一個季節──,不僅是/季節──,而是場所、村落、營地、地面和宅第」(《杜依諾哀歌》第十悲歌)。
而後者,金燦燦的阿默清真寺的圓頂似乎在睥睨一切,它是代表人類有史以來便存在的紛擾不斷的宗教衝突,還是暗示著神靈的光輝反被人類的驕傲掩蓋了?每當遠遠看到這一金色圓頂時,我總是能捕捉到時至今日仍然困擾著人類的信仰上的衝突、流血,乃至犧牲。
但是感謝主,此刻對於我來說,最重要的是能夠將臉輕輕地貼著哭墻,傾訴心中所有想說的話語。摸著這堵由不同年代的石頭堆砌起來的聖殿之墻,禁不住要淚流,為大衛,為所羅門,為所有曾經苦難而今重返哭墻之地的猶太人,也為了我自己,在這一刻,終於能夠親手觸摸到主的神聖之地。
將淚水靜靜地流吧,如果你的心頭積蓄著傷痛,那就流淌吧。來到這裡的,都是哀慟的心靈,因為主曾說:「哀慟的人,有福了。」(《太》五4)
「背負我們的痛苦」的痛苦者
不管聖墓大教堂由誰管理,它永遠是屬於全人類的。
只有在這裡,人類所流的眼淚,才象徵永恆。如果不經由耶穌基督,人類的苦難不會轉化為神聖的哀歌。
穿過喧囂的「蘇克」,繞過巴勒斯坦兒童過分熱情的叫賣,遠遠地便看到那個古樸而又美麗的石頭建築。它更像一座古老的屋舍,而不是教堂。走進殿堂,首先看到的是一塊薔薇色的石板,傳說在耶穌被埋葬前,就是「在這裡被洒滿沉香、沒藥及馬利亞的淚水」。在一個美麗的圓形小廳裡,前室放置著一塊岩石,據說這是天使站立向婦女宣告耶穌基督死裡復活的地方。裡面有一個內室,墻上鑲嵌著一幅極其精美的馬利亞圖像,她哀傷而低垂的眼神正對著一塊潔白的大理石臺面,這裡被認為就是聖子的安葬之地。
但是對於每一個信耶穌的人來說,主究竟被葬於何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祂被掛在木頭上,親身擔當了我們的罪,使我們既然在罪上死,就得以在義上活。因祂受的鞭傷,你們便得了醫治」(《彼前》二24),重要的是祂已復活升天,重要的是祂還要再來。
我相信那顆星
我想,來到耶路撒冷的人都會問這樣一個問題:這座全人類最神聖的城卻為何有那麼多的苦難?想想這些年來持續不斷的巴以衝突,以及剛剛發生在耶城的另一起汽車爆炸案,苦難究竟有何意義?
我在《荒漠甘泉》中讀到這樣一段話,那是蘇格蘭佈道家George
Matheson所說的:「......我一直注目仰望那個因背十字架而得的獎賞,卻從來沒有想到十字架本身就是現在榮耀的獎賞。......求你給我知道十字架的榮耀,求你給我知道刺的價值,求你給我看見痛的路徑是到你那裡去的梯級,求你給我看見我的眼淚是築成虹彩的材料。」
主,因著你的苦難,我們得以勝過人類自身的苦難;因著你的恩典,被稱為「流淚谷」的老耶路撒冷將成為有「秋雨之福」覆蓋的山谷,因為是你「叫這谷變為泉源之地」(《詩》八四5-6),並叫我們得著對新耶路撒冷的盼望。
長虹為筆名,作者來自杭州,1999年聖誕節在本堂受洗,並曾參與詩班事奉。現於以色列巴伊蘭大學聖經系從事博士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