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一世

林秀青


亞伯拉罕、以撒、雅各的神

記得少時,祖母的床頭櫃上永遠擺著一本厚重的書,黑色封皮上印著兩個燙金的繁體字:《聖經》。每日清晨未睜開眼,總先聽到祖母不倦的讀經或唱詩的聲音。當時我不認識神,常常奇怪祖母出身地主之家,又受過師範教育,為什麼會像那些生活困苦、沒有文化的鄉下人一樣搞迷信,甚至不惜為了信仰而在少女時代與家庭決裂。每當街坊鄰居稱羨祖母,說她知書識禮、福壽雙全時,我雖然與有榮焉,卻渾然不知祖母平靜安穩、得享天年的秘訣,正在於她對信仰的持守。

等到年紀稍長,我才漸漸得知,素未謀面的祖父曾是鄉里的傳道人。祖父在世不過五十年,他一邊行醫,一邊傳講福音,日子過得十分清貧,家裡七個孩子從記事起就沒有吃過飽飯。父親說,當時最常吃的是「地瓜三明治」──兩塊臭地瓜片中間夾著一塊好地瓜片。祖母那時體弱多病,終年躺臥在床,靠替別人剝花生來掙些柴禾費(花生殼和花生藤都可當柴禾)。雖然如此,神卻十分顧念我們家,祂賜的恩典足夠用。鄰里鄉親信主不信主的,看到祖父的奔波與辛苦,逢年過節總是送些口糧衣物以示對「老師」的感激。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為聽了祖父生前所傳的道而信主,但我後來在家鄉的一個家庭教會中,看到有數百人在一位林牧師的帶領下每週虔誠地聚會敬拜,而這位林牧師當年就是祖父的同工。祖母常要求我們帶她去那家教會,每次去,進大廳前她總會先走到奉獻箱,把準備好的奉獻袋莊重地投進去。祖母自己沒有收入,全靠幾個孩子孝養;然而母親說,祖母每次奉獻,足以供一家鄉下人一個月的餐費。

聖經說「義人的後裔,必得拯救」(箴十一21),我家族的蒙恩經歷就是見證。在父親眼裡,祖父作傳道人的背景不利於子女的前途發展,所以他從不讓我們多問祖父的事。他不僅自絕於福音,還要爭取入黨、作官,以此來證明自己「無神」的信仰。我能體會父輩的苦衷,因為在中國,神的僕人往往居無定所,身陷囹圄的更不計其數;但福音是無法隔絕的,「這福音本是神的大能,要救一切相信的」(羅一16)。神的作為實在奇妙,我們家族得救的模式是隔代信主,然後再將福音傳回給父輩:一位堂兄在以色列打工,信主後在約旦河受洗;另一對堂兄嫂參加了鄉里的教會詩班,熱心事奉。後來,家裡大姑小姑(父親的姐妹)以及家姊,還有原來搞迷信的鄉下大伯、伯母一家,都陸續蒙神拯救了。祖母一生都在為自己的兒孫代禱,祈求神早日讓救恩臨到家中每個人;雖然她生前並沒有完全得著所應許的,但信實的主確實垂聽了祖母的禱告。

賞賜的是耶和華,收取的也是耶和華 我在祖母身上看到神兒女完全倚靠、完全交託的榜樣,可惜我自己當時既不知珍惜也不想效法這榜樣,因此早年生命中完全沒有「主居首位」的體會與經歷。我的這一代頂著「時代驕子」的稱呼,一帆風順地求學、求職,沒有被耽誤的青春,也甚少政治鬥爭慘痛的烙印。在「無神論」的教育下,我高聲歌誦過「萬歲」,也曾在試卷中闡述「人是從猿猴演變來的」;踏入社會工作後,我又多少以「獨善其身」的理念來實行「一個共產黨員的修養」,甚至以「世人皆醉,唯我獨醒」的悲劇精神上下求索。

然而曾激勵過幾代人前仆後繼的「人類最壯麗的事業」的理想,曾幾何時,早已不敵這日益敗壞的世風;幾年新聞記者的工作幹下來,讓我對人生的目的與生命的意義困惑不已。光是不「碌碌無為,虛度年華」,我就能了無遺憾或悔恨嗎?我開始害怕自己回首一生時,依然不知道生命的真諦,依然不知道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依然答不出何謂自由,何為真理。

沒有終極目標令我困惑,想「化剎那為永恆」又灑脫不來。我曾因曲終人散而淚下,也曾為「有情人難成眷屬」而扼腕。是呀,笑聲留不住歡樂,眼淚帶不走痛苦,而生命中與你同悲同喜的除了你自己,還會有誰呢?不是父母,他們會老的;不是親友,時空會拉遠你們的心;甚至不是你愛和愛你的人,因為人間難以存留完全的愛。那麼,人的一生注定孤獨,注定漂泊,注定悲哀嗎?

神對每一個人信主的經歷都有不同的帶領。作為神賜給我父母的產業──我的生命,卻是在經歷了「失去產業的好管家」之後才開始尋求神的。我的母親身體向來很好,曾是校內運動員,也一直是一名好幹部、好黨員,當然更是好媽媽(她的故事多得我數說不完)。在我大學畢業剛開始工作時,母親因參加職工運動會而暈倒在場,送進醫院後,被診斷出患了少見的、極為痛苦的胰腺癌,於是又轉到省城醫院動手術。她急速消瘦,我熟悉了二十多年紅潤健康的面容,在短時間內完全變了樣。

當母親在病榻上,我的小姑姑請了當地教會的弟兄姊妹來為母親代禱、祝福。真不知道神是如何通過這些有愛心、有好見證的弟兄姊妹來動工的。要知道,母親自幼喪母,年少時即投身革命,參加工作後服從黨的號召,到海島去做婦幼保健工作,她一生信仰堅定──「沒有神有主義」,她那顆堅強卻剛硬的心在我看來是不可能改變的。當我回家探望她時,母親在病床上問:「我現在去信了(主),祂是不是真在那兒,是不是信了就有(永生)?」我真願意當時我能很確定地回答母親:「是的,我們要信,因為主永遠在那裡等候。神是永在的,祂是信實的。」可惜我當時還未信主,也不明白神為什麼讓這麼好的人受這麼大的苦。如今回顧,我才知道神讓母親因著經歷身體的軟弱而經歷她生命的軟弱。當她沉沒在痛苦的汪洋中時,多麼需要抓住生命永存的盼望;神就在那一瞬間做母親心裡的工作,幫助她承認自己需要主、需要拯救,因為「神的能力是在人的軟弱上顯得完全」(林後十二9)。感謝主,祂滿有恩典,母親被接走時,我們四個孩子都在她身邊,親眼看到母親雖然疼痛,離世時卻出奇地平安,伸出雙臂,像是在迎接天使的樣子。母親秋天離世,次年的春天,與世紀同齡的祖母盡享天年,安息主懷,真如聖經說的「日子滿足而死」(伯四十二1),這也是神特別的恩典。

母親和祖母離世,讓我們全家陷入一段痛苦、傷懷的時光中。但「賞賜的是耶和華,收取的也是耶和華」(伯一21),神的工作是奇妙難言的。在我認為自己還有能力、還有可驕人之處時,神拿走我心裡很重要的一份感情,一份很堅強的力量,使我體會到生命的軟弱、不足自恃。若不是如此,我怎麼可能到神面前哭求:「我需要你,主,求你掌管我的生命。你讓我幼小時就知道有神,求你現在教導我明白你的旨意,順服你的帶領;不再倚靠自己、如追風般在這個世界飄蕩不定。求主赦免我的罪,洗淨我不義,拯救我的心與靈,重塑我的生命。使我配得主為我捨生的大愛。」主就是這樣帶我走進教會,像知己又像父親那樣撫慰、激勵、包容我。我失去母親、祖母的愛,卻得到天父長闊高深的愛。

耶和華以勒

信了主,我心裡高興,言行上卻不曾公開承認自己基督徒的身份。我固定參與主日崇拜,也前往團契、查經等聚會,看似熱心求道,卻不加入事奉,甚至很少與弟兄姊妹一同禱告,以致在踽踽獨行的天路中險些被屬靈的仇敵各個擊破。我當時不明白「攻克己身,叫身服我」(林前九27)的操練,對「撒旦的控告與攻擊」也沒什麼概念,更不知道信心生活與肢體生活密不可分的道理。在工作環境裡,掙扎與困惑時常光顧,我靠著自己苦苦與之對抗。特別在一陣傳銷的經濟熱戰中,我誤信傳銷制度所定義的「分享」──與別人分享創業的好機會,用愛來經營一份事業──這種看似同樣溫馨的氛圍,把我從正常的教會生活中拉出來,利用一切機會傳講「傳銷」,而不是福音。這樣的熱潮過去後,我變得惶恐起來,聚會、分享,這一切忽然顯得十分曖昧,似乎失去了原本的意義,令我不知何去何從。於是,除了偶爾在週六參加青年團契外,我從教會撤退了,覺得自己好似跋涉在荒漠中孤獨的基督徒,何處是甘泉?神把我放在一個「四面楚歌」的境遇中,我的神在哪兒?

出國的心意就在這對付掙扎、對付困惑、對付心中許多不平時產生了:我可以過一個不被別人期許的一生,這還不是不可能的吧!當時其實有萬般阻攔,特別是父親,中年喪偶喪母的打擊已經夠沉重了,更難接受他那從未單獨出過遠門的女兒居然一下子要飄洋過海的決定(當年我到省城上大學,往返都是由父親陪伴的)。但後來他說:「妳大姑小姑都說了,只要妳心裡有神,走到哪兒神都保護妳,我也不擔心很多了。」父親因為我心裡有神而終於放手讓我單飛,我走出國門時卻覺得自己像斷了線的風箏,不知道神心裡有沒有我。

剛到加拿大三天,我就找到西區一個聖公會。聚會時,我又讀到有名的「浪子」的故事:天父在等著我這個流浪在外、卻還能記住回家的路的孩子。歸家吧!歸家吧!父已伸開雙臂,備好上等的禮品、貴重的戒指和衣物,還以盛宴來歡迎我。那一刻,真相大白:我以為神將我擺在荒漠中,其實是自己一意孤行;我以為甘泉難覓,其實是自己沒有就近活水的江河。重回天父懷抱後,我在家書中這麼寫:「也許我不能功成名就、榮華富貴,但神看重的是我內心的豐富,所以我願意用自己有限的生命去活出神無限的愛和期許。若神願意,祂加給我的都是最好的,祂的恩典夠用。」

神果然加給我最好的。祂先是帶領我認識王克弟兄,然後來到信友堂,又在信友堂實現了我自小在教堂結婚的夢想。當時還不十分熟悉的姊妹弟兄那樣滿有愛心地為我們的婚禮做細緻的準備工作,我的心裡滿溢快樂、幸福與感激。在信友堂,神賜我提摩太團契去同工、去更新生命、成長靈命。神賜下恩典,激勵眾弟兄姊妹互相搭配、彼此服事,又把蒙恩得救的人加給這個教會。這是何等奇妙啊!

我曾一個人在放焰火的夜晚坐在海灘上,默默數算:父愛,戀人的愛,神的愛,我都擁有;神的愛是我的最愛,「除你以外,在天上我有誰呢?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沒有所愛慕的」(詩七十三25)。轉眼之間,作主的小羊已有數年。這其間有時是在青草地、溪水旁「躺臥、安歇」,卻也有時「行過死蔭的幽谷」。感謝神,因為祂與我同在,我與祂同行,我能在祂的大愛中得飽足、得安慰、得激勵。我知道這一生因仰賴神、求靠主,「我必不至缺乏」,我願一生一世作神的小羊,跟隨主──我恩惠慈愛的大牧者!

作者來自福建,九三年受洗,九八年移民來加,同年到信友堂,並參與提摩太團契之事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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